白衣如祭 • 两盏灯,两颗心
最后更新: 2025年12月5日 下午7:30
总字数: 5869
夜已经很深,雪羽阁里只剩最后一盏灯还亮着。铜灯的火光在风缝里轻轻摇晃,倒映在镜面上,把她的身影切成一层层金光和阴影。
审查的人都走了,露安也被她打发下去,整座雪羽阁重新陷入安静。
柔伊推开内室的门,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
她走到镜前,随手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,布料滑过手腕的那一瞬,像是把一整天的锋芒一并放下。她抬手,指尖点在镜面上,触到那层冰凉的光。
镜子里的自己神情镇定、仪态端方——那是白天殿前的王妃,是在刀尖与王命之下也不曾乱过一瞬的人。
她看着那张脸,安静得几乎有点陌生。
然后,她轻声问:“……为什么我还在演?”
那句话落下时,她胸口像被轻轻敲开了一点。
没有悲伤,也没有怨恨。
只是那一刻,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刺痛了一下。
她不是在问别人,也不是在否定自己。只是第一次,坦白地承认——这份完美无缺,是她亲手筑起来的牢。而她,现在有点累。
她垂下眼。那一点空洞在胸口扩散了一息,随即又被她收了回去。
她不会让疲惫控制自己。她只是承认它。
承认之后,就还能继续往前走。
这时,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柔伊没有回头。
她知道是他。
埃利奥特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一瞬,那一缕犹豫轻得像被风吞掉。
他端着她喜欢的茶走进来,动作轻到几乎不带声响。
他把茶放到她手边,又顺手将铜灯的灯芯调暖,让光不再那样冷地落在她脸上。
可柔伊就在那一刻抬起了眼。
没有说话。
没有任何前兆。
她只是向他走过去,轻轻靠在他的肩上。
像把整日的重量,都悄无声息地放回一个能承受它的人身上。
那一瞬间——
埃利奥特的呼吸猛地顿住。胸口像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,酸涩与温热一齐涌上来。
他抬手,极轻地落在她背上。不是用力的拥抱,只是贴着,像怕惊动她,也怕自己一抱,她会碎。
火光静着。
风声停下。
过了许久,他才微微低头,把呼吸贴近她的发丝。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他的声音低得像怕弄疼她,“吓到你了。”
柔伊肩膀轻轻动了一下,却没抬头。
她只是更安静地靠着他。那不是因为沉重,而是信任。
埃利奥特的手指慢慢收紧,把她往怀里带了一点。
他贴着她的发,像把自己的呼吸交给她一样,轻轻落下一句:
“我在。”
那声音轻得像风,却稳得像锚。
柔伊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。
她没有言语,只在衣袖里轻轻收紧了手指,像被他这一句悄悄触到某处深处。
那一下,小小的,却像是一声默许。
埃利奥特感受到她的指尖那点微弱的留意。
胸口骤然一紧,像被什么温柔又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。
柔伊轻闭了下眼,呼吸渐渐安静下来。靠在他肩上,像终于允许自己停一瞬。
他迟疑了很久,才低声问:
“……要我留着吗?”
柔伊微微直起身,但没有退开。
只是拉开一点点距离,让自己能抬头,看清他眼里那份小心等候。
灯火在她睫毛上跳了一下。她抬手,指尖贴上他的手背,像是在安抚,也像是在谢他。
她轻声说:“你去休息吧。”
埃利奥特怔了一下。
他低头,看着她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。
柔伊像怕他误会,又补了一句:“我一会儿就睡。”
比前一句更柔,像是给他留了一盏灯,也悄悄收起了自己今晚的脆弱。
埃利奥特看着她,像想从她眼里读出点什么。
最后,他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,短短一下,不舍又温柔。
然后,他俯身,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吻:“那我在外间。……你叫我,我就来。”
他退开一步。
转身前,又犹豫地回头,为她轻轻整理了一下长袍的领口。
像忍了很久,却还是忍不住的那一点温柔。
然后,他才缓缓退出寝殿。
门轻轻合上,殿里只剩铜灯的光。
柔伊还站在原地,指尖上还留着他刚才握过的温度。
那一点暖意在掌心停了一下,慢慢沉了下去。
她走到长榻前,把被风吹乱的毯角顺了一下,只是一个随手的动作,很快又收回了手。
她转向窗边。
夜风从缝隙里吹进来,发出细细的声响。
她抬手,把窗口推开了一指宽。空气稍微流动了一点,她似乎觉得这样更好,便没有再动。
她本该休息。
她也确实很累。
可她没有上床。
她只是坐到镜前,解开头绳。
发丝散落在肩上,她拿起梳子,一下一下慢慢梳着。
动作不急,甚至比平日里更慢一些——好像今天太累,就算慢一点也没关系。
铜灯的火光跳动了一下,落在镜面上。她的手顿了顿,又继续梳下去。
风从窗缝掠进来。
她微微抬头。
就在她抬眼的那一瞬——
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低的、带着懒意的声音:
“……你在等我?”
那声音太近,又带着他一贯的锋利和漫不经心。
柔伊的手在梳柄上轻轻停了一瞬,却没抬头。
她淡淡地说:“今天,是你?”
身后的男人轻笑了一声,像是被她这不动声色的反应逗到了。
夜慢慢靠近,影子落在她肩上,有种无形的力量正悄悄收拢。
“我只是顺手,”
他的声音贴着她颈侧的发丝,懒散却带着危险的味道,“把一堵早该倒的烂墙推了。”
柔伊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。
夜看见了。
他像捕捉到猎物细微呼吸那样,声音更低了几分:“要不是我——”
他把这句话拖得很慢,“你今天,说不定会失去一个人。”
空气像被什么轻轻绷紧了。
柔伊的手僵了一瞬,才慢慢放下银梳。
她吸了口气,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,却仍稳声道:“他不会再有事了。”
夜似乎很喜欢她这句话里的平静。
他垂眼,指尖顺着她鬓边拨开一缕头发,动作亲密得像理所当然。
“我救的那朵小白花,”
他低声道,语气带笑,“可比你乖多了。”
柔伊的指尖微微一紧,在镜子里抬眼看了他一眼。
夜被那一眼点住,笑意从眼角慢慢散开。
然后——
他靠近她耳后,声音轻得像是挑衅,又像在咬她的心:
“你不谢。”
他顿了一下,语气危险得像刀锋贴在皮肤上:“那我去让他谢?”
空气彻底沉下去。
柔伊缓缓转头。
她眼里没有慌,也没闪躲,只有极细却锋利的一道光。
“夜。”
她轻轻喊他的名字,像在压住一把要出鞘的刀。
“他看到你,会怕。”
夜的笑,在那一瞬轻轻收住。
不是被警告,而是被击中。
他盯着她,指尖沿着她耳后滑到下颌,低低地笑了一声:“……原来他在你心里,真的重要到这种程度。”
柔伊没接话。
她的沉默,比任何回嘴都更像答案。
夜抬手,慢慢捻起她一缕发尖,动作轻得像在试探她的底线。
他靠近她耳边,压低声音:“那我呢?”
语气像是咬在她心口:“救他的人,会不会……也重要一点?”
柔伊抬眼。
夜正看着她,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牢牢扣住。
她没有闪,也没有退,只淡淡道:“你做的,我都记得。”
夜的呼吸明显沉了一下。他一向擅长逼别人失控,却第一次被她一句轻声逼得呼吸乱了半拍。
火光在她侧脸落下一圈淡淡的暖色。
夜盯着那一点光,忽然俯身。
他的唇极轻、极短地贴在她嘴角一下。
像偷的,像宣示主权,也像把一团火按在她心上。
柔伊的手指轻轻颤了一瞬。
她还没抬眼,夜已退开半步,像在等她的反应。
他低笑:“你会记得就够了。”
柔伊垂下眼,收了口气,声音极轻:
“夜,够了。”
就三个字。
不拒绝、不怒,也不逃开,却把他那寸骤起的锋稳稳压回原处。
夜的笑顿了一瞬,像被轻轻刺了一下,才慢慢重新扬起。
他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到长榻边坐下,长腿随意地撑开,懒懒靠在扶手上。
柔伊把梳子放在膝上停了半刻,深吸一口气,把被他偷走的那一下心跳慢慢压回胸口。
之后,她站起身。
步子很轻,却稳得像是把心也摆回了位置。
她走到床边,弯腰想熄掉铜灯。
指尖刚碰到灯沿,却轻轻停住了。
她抬眼。
长榻那头,夜靠着扶手闭着眼,像在休息,
却又像只要有人靠近,他下一秒就会睁眼。
火光落在他颈侧一道阴影上,锋芒收了几分,却剩下七分危险的安静。
柔伊看了他一眼。
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那盏灯轻轻扶正,让火焰稳了一些。
灯没有灭。
暖暖的、亮亮的——
刚好能照到长榻那一小块阴影的边缘。
她转身上床,拉起薄被。
背对长榻,却没有把帘子拉上。
殿里安静下来。
就在她呼吸渐渐平稳的时候——
长榻那边的男人,缓缓睁开了眼。
那双眼在灯光里亮了一下,像被什么悄悄点着了。
他侧过头,看着她的背影、她留下的那盏灯、还有那道没有闭上的帘缝。
夜的嘴角慢慢扬起。
***
午后的阳光斜斜落着,回廊的青石纹路亮得像覆着一层薄冰。风从廊柱间吹过,带着冷而干净的味道。
柔伊和露安沿着回廊慢慢走着。
拐角处,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——
是塔里安。
他没穿正式的礼袍,只披着一件淡灰的外披,长发被风轻轻拂过肩。看见柔伊时,他的脚步微微一停,那一瞬的目光安静得像云层裂开后落下来的阳光。
塔里安先点头,开口依旧是他那种慢而稳的声音:“军议署出了些问题。”
露安在柔伊身后紧了紧,却不敢抬头。
塔里安没去看她,只继续说道,语气还是温和的,却透着让人无法动摇的沉着:“昨夜议殿决定——先暂缓彻查。”
柔伊神情平静,但指尖轻轻顿了一下,像在心底收住了一口气。
塔里安补了最后一句,声音更轻:“陛下说:军纪都没理清,不该先查别人。”
他说完这句,抬眼看向柔伊。那目光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。
“你不用再担心了。”
话落,他就静静站在那里,不多言,也不逼问。
柔伊与他对视,轻轻点头:“多谢塔里安殿下。”
塔里安微微一笑,温和得像冬日早晨第一缕暖光。
随后——他侧身让出位置,动作一贯的干净、温柔、不着痕迹:“我还要去殿前处理些事。莉奥拉殿下,慢走。”
说完,他便缓步离开。步子轻得像从不在地上留下影子。
露安愣了几息,直到塔里安的身影完全走远,才小小地吐出一口气。她靠近柔伊,压低声音,却带着一点压不住的兴奋:
“殿下……宫里都在传,阿什殿下昨天在大殿替您说话了。”
柔伊的脚步轻轻一顿。
她没有回头,只抬了抬眼——情绪细得像一条线,但很快就被她自己收稳了。
露安继续道:“当时大殿的人全在场,王也当面应下……现在彻查雪羽阁的事,应该不会再提了。”
柔伊垂下眼帘:“我知道了。”
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走——
——就在这时。
回廊尽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。
不是刺耳的、不是嚣张的。
像是有人靠在阴影里,看了好一会儿戏,终于被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那笑顺着石柱慢慢传过来,带着夜一贯的——漫不经心的轻狂,以及恰到好处的锋利挑衅。
露安整个人瞬间僵住,背脊像被什么点了一下。
柔伊脚步微停,却没回头。
她不用看,也知道是谁。
果然,回廊尽头的阴影里,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。
夜随意地靠在柱子上,双手抱胸,下巴微抬,像从头到尾都在当观众。
他嘴角勾着,语气懒得不行:“哟——你那位冷脸殿下,总忍不住要插一脚啊。”
露安脸色当场变白,急急垂头行礼:“……夜大人。”
柔伊没动,也没惊讶,只淡淡问:“你现在大白天,就敢这样出现?”
夜慢悠悠朝她走来,一副没把危险当回事的样子:“怕被看见?我可不怕。”
他挑眉,“你怕吗?”
柔伊看了他一眼。
那一眼不躲,也不怒,只是冷静又锋利:“我只怕你太闲。”
夜轻笑,靠得更近一步,声音落在她耳边:“为了看你,我再忙也会变闲。”
露安灵魂都快吓飞了,小声结结巴巴道:“殿下,我先去前头候着。”
说完,她一步一步退下,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。
回廊一下就只剩两个人了。
柔伊往旁边轻轻让开半步,语气不软,也不拒人千里:“走吧。再站在这里,被人看见——”
夜替她接上,语气懒得要命:“——你那位丈夫要吃醋?”
柔伊脚步顿住,眼底的光在那一瞬冷得像刀锋:“夜。”
他被她这一声轻轻点住,眯起眼,像被什么刺了一下,偏偏笑得更深:“好,不逗你了。”
夜看着她,却突然把笑收了几分,像有什么软的东西轻轻碰到他,又像在犹豫。
他离她只有三步,语气却忽然淡下来:
“……我这几天不在。”
像随口说的,又像丢给她的一句话。却带着种奇怪的笃定——好像他觉得她会接住这句话。
柔伊心口被轻轻拽了一下。
不是紧张,而是一种轻轻的紧绷。
柔伊没有问他去哪里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那一瞬间的沉静比任何情绪都要重。
夜抬眼时,那抹隐隐的锋芒从眼底闪过。
他盯着她,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。
那笑几乎看不出来,却又尖锐得让人躲不开。
“别太想我。”
像是一句玩笑,
听起来像玩笑,却压着一层只有她能懂的认真。
柔伊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。
只有站得够近的人才会察觉。
她没有靠近,也没有退开,只让那一瞬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。
然后,她开口:“我不会。”
夜盯着她三秒。
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说真话,又像在听她刚才那一下不稳定的呼吸。
随后,他慢慢笑了:“嗯。我知道。”
柔伊侧身,准备走。
就在这时,夜伸手,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袖口——只擦过,没有拉住。
“小家伙。”
声音轻轻的,带着他惯有的亲昵。
她停了下来。
夜压着声音道:“记着。”
他往前半步,眼神扫过她的眼底,带着不遮不掩的占有欲:
“这场风——是我替你掀的。”
“别只记得别人护你。”
柔伊像被戳中,眼底轻轻动了一下。
夜退开一步,抬手随意揉了揉她头顶:“乖一点。”
话一说完,他就转身离开,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。
风从廊柱之间吹过,带着夜惯有的那点锋意。
而柔伊还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那一下落在发顶的触碰……
不像轻薄,更像是一句无声的‘我一直都在’。
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,像有什么从心底荡了一下。
随即,她把那点不稳收了回去。
指尖在袖中轻轻收紧,像把那一瞬被撩起的波动抓住,不让它散。
她面上依旧平静,但呼吸比刚才更轻了一线,像被什么悄悄按住了心口。
就在这时——
露安小心翼翼靠近,声音轻得像风吹过:“殿下……夜大人他、他是……真的要走了吗?”
柔伊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只是极微地侧了侧头,目光像是追着夜消失的方向——
只有短短一瞬,快得像她自己都不想承认。
随后,她收回视线,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,像在把刚才那道被撩开的缝隙重新合上。
她轻声道:“走了。”
语气不冷不硬,比平时淡了些,也柔了半分。
露安似乎没察觉,只松了口气地点点头。
风从回廊尽头吹来。
柔伊垂在袖中的手指,还残着那一瞬触动的余温——
她深吸一口气,将之压住,然后继续向前走。
那一下被夜按在心口的波动,也被她一起收回沉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