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膳摆在寝殿外侧的小桌上,火盆里燃着雪松枝,味道暖暖的、很安稳。
柔伊吃得很慢,每一下动作都很稳。
坐在她对面的埃利奥特,却总是在她抬眼的那一瞬间,轻轻把视线移开。
这几天来,他这样偷偷看她的次数太多了。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还在撑,也像在担心她哪一刻会忽然撑不住。
柔伊夹起一片蔬菜,顺手放进他碗里:“你吃。”
埃利奥特愣了一下,才点了点头。
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。
埃利奥特刚放下碗筷,就轻声说:“柔伊,我先去——”
话还没说完,柔伊抬手,指尖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。
埃利奥特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。
他抬眼时,眼中的光柔软地晃了一下,好像在心里开了一朵小小的花。
柔伊垂着眼,看见他那细微的停顿,便顺势扣住他的手:“陪我一会儿。”
埃利奥特收回视线,低声应了一句:“好。”
他放下碗筷,两人一起回到寝殿里小榻旁。
柔伊拿出一小袋晒干的药草,里面是整理过的香叶与花枝。
她坐下来,把发丝别到耳后,动作安静得像是在整理夜色。
然后递给埃利奥特一只小剪刀,轻声说:“帮我把这些挑一挑。辰花叶要挑细的,粗纹的会苦。”
埃利奥特点点头,坐到她旁边。
两人挨得很近,在铜灯的光下低头分草、修枝、挑杂叶。
肩与肩偶尔轻轻碰在一起,空气里只有草叶被拨开的沙沙声。
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——但那份安稳和平静,只有他们两个才会一起分享。
柔伊看着他的侧脸,火光落在他睫毛上,投下一片软软的影子。
他还是有些小心、克制,却实实在在地陪在她身边。
她慢慢拨开草叶,随口问:“今天冷吗?”
埃利奥特轻轻摇头,声音像被火光暖软了:“不冷。有你在,不冷。”
柔伊指尖顿了一下,侧头看他。
埃利奥特的耳尖突然红了一点,立刻低下眼,小声补了一句:
“我是说……炉火烧得暖。”
柔伊轻笑:“嗯。”
她正要伸手去拿下一把草叶——
一缕风从窗外掠了进来。
铜灯的火焰跟着晃了一下,光线先暗了一瞬,又亮回去。
柔伊的动作停住。
她抬了眼。
动作很小,很自然,就像是下意识的反应。
可她的心口,却像被谁轻轻碰了一下。
短短一瞬。
轻得几乎感觉不到,却真实地空了一下。
像有什么从她心里走过去,带走了一点点温度。
像有人站在风来的方向。
她抬眼,只看到静静的夜色。
“柔伊?”
埃利奥特注意到她的停顿,轻声喊她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心。
柔伊眨了眨眼,把那一瞬的失神收回来。
低头继续挑着手里的杂叶:“……没事。”
埃利奥特看着她。
眼里闪过一点犹豫和担忧,却没有追问。
他只是把自己整理好的草药轻轻往她那边推了一点,像在悄悄把一点温暖递给她。
“这个剪好了。”
柔伊低头看过去。
那一把整齐的辰花叶,薄薄的红纹在灯下亮着温柔的光。
她轻声说:“谢谢。”
可她的手……却在袖子里慢慢握紧了。
那阵风带来的空落——她死死把它攥住,不让它扩散,也不让它散掉。
埃利奥特看见她肩头那一点几乎看不出的紧绷,心里轻轻揪了一下。
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:“还有一半,我们慢慢来。”
柔伊看着他。
那一瞬,她胸口最深处像被风轻轻碰了一下。
不是疼,也不是动摇。
只是——
她忽然意识到,这些本该稳稳落在她掌心的日常温暖,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牢靠了。
铜灯的火光跳了跳。
柔伊轻轻吸了一口几乎听不见的气,把那一点莫名的不安压回心里。
“好,”她低声道,“一起。”
夜风又从窗缝吹过,这次灯火没有再晃得那么厉害。
但柔伊知道——
她心里的某处地方已经被吹开了一条细细的缝。
她感觉到了。
只是现在,她不愿,也不敢顺着那条缝往里看。
雪羽阁外的青石道上还留着昨夜的薄霜,风一吹,霜纹跟着亮了亮。 柔伊从偏殿出来,怀里抱着整理好的香材。露安去传话,她便一个人沿着回廊往前走。
刚拐过殿角——她的脚步忽然停住。
前方的廊柱阴影里,站着一个安静的身影。
阿什。
他没带随从,也没穿礼袍,只披着一件深色外披,静静站在春末仍带冷意的晨光里。 那束由冰雪折出的光落在他颧侧,勾出他安静而锋锐的侧脸。
他像是在等她。却没有往前,只是轻轻点头,语气平稳:
“王妃。”
柔伊也点了点头:“殿下来雪羽阁,是有事?”
阿什站在光和影的交界处,看了她一眼。
那一眼很轻,却带着他一贯的锋芒;下一瞬,他的声音冷静,却悄悄柔了些:
“我听说……那天的审查,惊动到你了。”
柔伊垂下眼:“已经没事了。”
阿什没有追问,也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。
他淡淡道:“我不是来道歉的。”
柔伊抬眼看他。
“军议署敢动雪羽阁……”
阿什的声音不高,不冷,连停顿都很稳:“无论什么理由,他们动的,都还是王妃的殿。”
他说着抬眼,和她的视线在半空轻轻接住:
“你在我名下。规矩不准别人伸手。”
明明像是在说制度,却压得人无法反驳。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:
“我说过……这种事,你不需要自己扛。”
柔伊没有马上接话,只是指尖轻轻动了一下。她低下眼,问:“殿下来,是为了这事?”
“还有一件。”
阿什看着她,语调依旧平稳:
“两天后,是军律评议日。”
“各署官员都会到场,王室也会全数出席。兵权、军纪、边防……都会在殿上公开讨论。”
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,眼底压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锋意:
“这是今年最重要的军政场合。”
柔伊静静听着。
阿什的声音仍淡,不带逼迫,也不带试探:
“按规矩,王妃可以旁听。”
柔伊微微一顿:“殿下的意思是?”
阿什没有立刻作声。
目光静静落在她握着香材的手指上,像是在那一瞬间做了某种长久的决定。
片刻,他收回视线,淡声道:“我希望你去。”
不是命令。
不是要求。
不是“你应该去”。
是——希望。
柔伊的呼吸轻轻停了一瞬。
阿什又补了一句,声音低下来:
“你若不愿,我不会强求。你若愿意,我会为你留座。”
他说完便不再作声,只等她自己决定。
他的克制是退让,但他站的位置——是她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。
柔伊问:“殿下为什么要我去?”
阿什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抬起的下巴线上,声音轻得像拂过晨风:
“因为……我希望你站在我身旁。”
这一句落下,没有情绪外泄,却沉得让人无法忽视。
柔伊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了一瞬,胸口像被指尖碰了下,轻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阿什垂下眼睫,不让她看到他压住的情绪,只淡淡道:
“你可以拒绝。”
可那句“我希望你站在我身旁”,像个钩子,静静挂在空气里。
柔伊沉着几秒,把那一点失衡悄悄压了下去:“我会考虑。”
她抱着香材,向前走了两步。
身后——
阿什轻声唤了一句:
“柔伊。”
不是“王妃”。
柔伊脚步顿了顿,却没有回头。
阿什安静了片刻,像是在克制,也像是在决定要不要越过自己的分寸。
半息后,他开口:
“……那天,你一个人撑住了整座殿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没有之前那层锋芒。只剩一句干净到不能再干净的肯定:
“做得很好。”
就这两句。
等柔伊轻轻回过头时——
阿什已经低着眼,把所有情绪收回壳里,仿佛方才那一瞬从未真正出现。
回廊静了下来。
风轻轻吹过薄霜。
那两句不动声色的夸赞,却像落在心口里,慢慢散开了余温。
***
铜镜前,柔伊把披肩最后一寸系带收好,再确认了一遍自己的仪容。
她穿了一身冰蓝色——
不是她平常那种柔和的蓝,而是更深、更冷静的颜色,像宫殿高窗落下来的那道清光,安静又带着几分气势。
领口比往常收得更高,肩侧的银羽纹路被细细的暗线勾着,隐隐透出一种“要稳住”的意味。
她让自己看起来稳、静,却没有退。
镜子里,是一个眼神明净又笃定的女人。
——六天前,雪羽阁刚从刀尖上走过。
——五天前,夜离开了。
——今天,是她第一次真正踏进军政的场子。
她不慌。
沉稳,是她自己一步步炼出来的。
她低头整理袖扣时,外殿传来露安的声音:
“殿下……阿什殿下到了。”
柔伊的动作轻轻顿了一下。
阿什来了。
不是提前召她,也不是派人传令,而是按规矩,在雪羽阁外等她——
这是王子会做的事,也是他从来不会缺席的事。
柔伊轻声道:“走吧。”
雪羽阁外,阿什站在阶下。
他穿着深冰蓝的礼制内袍,外披半斗篷式的乌貂,肩线收得很稳,线条冷静又利落。
金属扣在晨光里闪了一下,让他整个人显得冷贵、肃静。
光落在他颧侧,勾出一段干净修长的侧影。
眉眼深,鼻线锋利,唇色冷淡。
既深沉又漂亮,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,却又本能觉得危险,靠近不得。
听见脚步声,他抬起头。
那一眼没有情绪,却深得像能把人看穿。
不算示好,也没有疏离——只是把她的出现收进视线里。
柔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脚步轻轻顿了半寸。
不是因为惊艳,而是因为一种敏感的直觉——
这个男人今天的气息,不是逼迫,也不是操控,而是稳稳的“并肩”。
她很快迈下台阶,冰蓝的衣摆在石阶上拖出一条清晰的线。
阿什轻轻点头:“王妃。”
语气平稳,没有越界,也没有冷淡。
像是把她纳入自己的节奏,却不给半分压力。
柔伊回礼:“殿下。”
阿什没有伸手去牵她——
他知道她不需要,也不喜欢。
他只是在侧身的位置上让开半步,与她对齐,随后自然地和她并肩走下去。
两人的身影并排落在雪羽阁前。
冰蓝与深蓝在石地上拖出两道干干净净的影子。
侍从们远远行礼,人群避开的脚步声轻轻散开,安静得像风。
钢冠议廊就在前方。
那是北炎军政的中心。殿门两侧的巨大火盆燃着冷火,光倒映在金属壁面上,把纹路照得像无声的利刃。
阿什和柔伊一前一后踏入殿内。
瞬间,所有视线都落到了他们身上——
大王子莱恩抬眼,金发在光里亮得刺目,笑容温和,却藏着几分寒意。
二王子哈里德端坐不动,眉间稳得像山。
三王子希罗半倚在座位上,指尖轻轻点着酒杯边缘,笑意若有若无。
四王子塔里安安静地坐着,只轻轻向两人点了一下头。
殿中贵族与军部官员全体起身行礼,声音整齐而克制:“拜见五王子殿下。”
紧接着按照礼序,所有人稍稍转向:
“王子妃殿下。”
柔伊抬手按向心口,轻轻颔首,动作干净、准确,没有一点多余。
阿什先在王子席就座,柔伊随之坐到他右侧的王妃位上。
两人才刚坐下,殿门处传来沉沉一声锤响。
金属声落在地面上,把钢冠的纹线在火光中拉得更长。
国王德希纳踏进议廊。
铁靴踩在石地上的声音冷而稳,像把整座殿堂的气息压了一层。
他没有穿繁复的王袍,只披着深色王纹披风。
目光掠过诸子与群臣——没有情绪,只像在看刀锋的方向。
他步上主阶时,领礼官低声宣布:
“陛下临座。”
所有人半跪,右拳压心口,齐齐低头。
殿里无声,只剩铁甲互相碰出的轻响。
德希纳抬手,动作干脆:
“起。”
众人立即起身。
他坐上铁木王座,手指轻敲案侧的铁纹桌面,声音清脆,像敲在盾上:
“军律评议——开始。”
铁案前,军议署长捧着册子走上前。
他身上的深灰披肩落在地面,影子在火盆的光下被拉得很长,像一道压住整座殿堂的线。
他翻开第一页。
“本季军费流向——”
声音不大,却让殿里的每个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背。
有人轻轻清了清嗓,像在暗示什么。
军议署长却没有停,继续往下念:
“北境三军边备耗损——”
空气一下紧了半分。
柔伊抬眼扫过官员席:
一个军正的手腕明显抖了一下,像是不小心碰到桌角;
另一个人则迅速低头,把原本要举起的茶杯悄悄放回去。
“军议署自查事项——”
这句话一落下,角落几名随军官的视线齐齐移开,像被烫到一样。
柔伊听到“自查”两个字时,胸口轻轻一紧——
六日前,那群人还站在她殿中。
账目她不全懂。
但那些躲避的眼神、突然的停顿、压得太快的呼吸,比数字本身更有声。
她指尖轻轻合起。
——军费缺口被人为拉大了;
——前线损耗被刻意压低;
——“自查”只挑轻的说;
——有些批文的时间根本对不上。
这些不是偶然——是有人在拼命遮。
她侧眼看向阿什。
阿什坐得很稳,但指节轻轻敲着膝侧:一下,又一下。
节奏不快,却稳得像是在一寸寸敲开所有人试图盖住的东西。
典仪官展开金箔议册。
声音清亮,却带着一种冷金属敲击般的肃意:
“今日评议三项议题——
一,军议署内审复核;
二,军费稽核流程重新制定;
三,军纪与边防纪律报告。”
语速不急不缓。
可每一句落下,都让殿里的空气更冷一分。
柔伊轻轻收了收指尖。
她在镜花楼时就学会了听气场、听心思。
而此时此刻,她能感觉到殿中几十股不同的念头正悄悄浮动:
有人在找机会;有人在压住不满;有人把今天当成筹码。
她抬眼环顾整座议廊。
莱恩神色平稳,像早就铺好布局,此刻不过是在等一句能让他顺势接过的话。
哈里德不理会贵族们的试探,只有谈到军务时,他的眉稍微动了一下。
希罗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戒指,像在等这场大戏的下一幕何时上场。
塔里安的视线落在案角,冷静、若有所思,却没有停在任何人身上。
军部官员依序起身发言。
铁盔、披肩、戎纹在火光下连成一片片冷硬的金属折线。
他们的声音沉稳,句式几乎一样:
“前线军需调度应以——”
“边境战备若沿旧制——”
“臣以为军部应优先——”
柔伊安静地听着。
内容她不全懂,但她听得出:
谁是真在说问题,谁只是在替自家军团争资源,谁在用发言替某位王子铺路。
贵族们的表现更明显。
一个戴着狮纹戒指的家主说得沉稳,但明显维护自家人;
另一个风派贵族讲得词藻华丽,却一句实话都没有;
一名军功世家的老者干脆敲了敲杖,直接点破——
“军议署的贪弊,影响军心。”
大殿里随之响起一阵细微的低语——
不像八卦,更像刀刃碰刀刃前的那点动静。
柔伊坐得极安静。
每一句、每一个呼吸里的暗意,她都一点点收进心里。
她并非完全懂这些军政术语,
但她“听懂了”:
权力从来不是靠谁声音大,而是看——
你站在哪里,你站在谁之后。
这是权力场最真实的面貌。
那一刻,她坐在王妃位上,像坐在一场政治风暴的中心——
前所未有地冷静,也前所未有地清醒。
柔伊明白了。
阿什带她来,不是要她露脸,不是要她替他稳局。
而是——
要她看、要她听、要她学:
权力如何对话,如何试探,如何在缝隙里藏刀。
火光映在铁甲上,光影一闪一闪。
嗓音、争论、压着的气、等着的心思,都堆在这一刻。
终于,典仪官朗声宣道:
“请大王子莱恩殿下献策。”
全场轻轻一动。
莱恩起身,动作潇洒得挑不出瑕疵。
金发在火光下亮得柔和,他开口时声音温雅、稳得无可挑剔:
“军议署近来多有疏漏。为了肃清军制,臣建议在军议署内部设立‘双重稽核体系’,所有军部调拨事宜须经两名审官共同签署。”
殿中立刻响起几声附和。
一些贵族也微微点头,像早有默契。
阿什没抬眼,也没转头。只是——
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,慢慢收紧了一瞬。
很快,他又恢复平静。
若不是柔伊坐得够近,根本察觉不到那一丝变化。
莱恩落座。
大殿像忽然被一层雪压住,所有声响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——
主座上的德希纳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酒杯。
金属杯底轻触铁木案,声音极轻,却比任何敲击都更冷、更重。
殿堂的气息瞬间压下去半分。
所有人都明白——
真正的评议,从这一刻才开始。
殿中鸦雀无声。
德希纳缓缓抬眼,看向整个钢冠议廊。
那双眼淡得像薄霜,却能把整座殿堂看得一干二净。
他没有直接回应莱恩,也没有赞同、也没有否认。
他轻轻靠坐回王座,指尖再度落在铁案旁,敲出清脆的一声——不重,却足以让所有人挺直脊背。
久违的帝王威压在殿中扩散开来。
然后——
他往右侧的王子席 缓缓地 看过去。
不是看大王子。
不是看次子或三子。
他的目光稳稳落在阿什身上。
殿中空气顿时紧了半寸。
德希纳开口,声线淡如常,却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重量:
“莱恩之言,本王已听懂。”
他顿了一下,让整句话沉下去。
然后缓慢地、毫不掩饰地逼问:
“阿什——本王想听听,你的判断。”
殿中空气瞬间紧得像要裂开。
所有人都在等——他会怎么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