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堂的空气顿时绷紧到极致。
柔伊抬眼,指尖不易察觉地收紧。
而阿什只是微微抬头。
他站起身,不急不缓,冷静得像连呼吸都不会乱。
既没先行礼,也没有急着回答,只是看向德希纳。
“依臣之见,”他声音不高,却稳稳压住了场内所有的呼吸,“若一个系统需要两个稽核才能维持清廉,那不是制度加强,而是制度腐败。”
他顿了顿,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。
“军议署若真有问题,补丁救不了裂缝。”
殿里死一般的安静。
德希纳眉眼轻敛,手指在铁案上轻敲一下,比先前更沉。
那一下落下,他抬眼看向阿什,比平常停得更久。
莱恩嘴角还挂着笑,依旧一派温雅,可下颌线已经绷紧。他抬手理了下衣袖,像在把被阿什打乱的节奏重新抓回来。
军议署那一列的人明显坐不住了。
有人靠了靠椅背,有人把手缩到桌案下握紧拳头。
好几张脸色暗下来,却没人敢出声。
部分贵族低头端起暖饮杯,杯中的深色茶轻轻晃动。
几位大臣抬眼看向阿什,有人羽笔一顿,有人合上薄卷,动作稳,却带着隐隐的凝滞。
塔里安坐姿不动,只抬眼看了阿什一瞬,又垂回案前。
希罗轻轻偏头,嘴角像忍着什么笑。
后列的哈里德背挺得更直,下意识握住刀鞘,随即又松开,让手回到膝上。
柔伊的袖口轻轻动了动。
她侧目看向阿什,只停了一瞬便收回视线。
下一息,她向前迈出半步,朝王座行礼,声音平稳:
“殿下的意思,并非质疑制度本身,而是指出根本所在——军制要修根,而不是叠繁文。
无论增稽核还是简流程,本意都是:稳军心,护军令。”
她抬眼,语气依旧端静:
“只要军法透明,就不需要遮掩;只要制度健全,就不怕检校。
殿下此言——既是对军议署的肯定,也是对王权的尊重。”
柔伊的声音落下,殿内的气息像被悄然压住了一瞬。
军议署那边反应很快。
有人悄悄呼出一口气,有人松开攥紧的手,羽笔重新稳稳落在册页上。
几张脸色从紧绷里缓慢恢复,却再也不敢把她当成“陪坐的王妃”。
阿什站在那里,从头到尾没有回头。
但柔伊话落的那一瞬,他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——像把那口绷到极限的气压下去。
就在此时,莱恩轻轻一笑,看上去温柔得体,仿佛真心附和。
可那笑底下,却藏了冰。
“弟妹所言极是。”
他语气柔和,“只是——”
他抬眼,视线从柔伊掠过,精准落在阿什身上。
“若军法真如五弟所说,‘根本有问题’,那岂不是意味……陛下多年来立下的制度,本就带着瑕疵?”
看似替王发声。
实则把局面重新挑起,让柔伊刚稳下的气氛再一次绷裂。
那句话落下,紧张感第二次猛地推高。
军议署脸色齐齐变硬;
贵族们的目光在阿什与柔伊间来回;
大臣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。
就在这根线快拉断时,
阿什,轻轻笑了一下。
他甚至没看莱恩,只稍稍垂着眼,把殿里所有杂音都隔绝,只留下那最清晰的一根脉。
“制度由王立。”
声音不高,却沉到让全场齐齐收声。
“瑕由臣生。”
那一句落下,整列大臣几乎同时坐直。
“若真有错——”
他抬眼,看向德希纳。
“绝不是王权。”
那一瞬,整座钢冠议廊像被重新按回正确的位置。
莱恩的笑停在唇边,眼底的温柔裂开一条细线。
柔伊的睫毛轻轻震了震,袖中的指尖极轻地收紧:
不是惊,也不是松,只是把他这一刀的精准落点收进心底。
她当然听得懂。
阿什顺她稳住的局往上推进,也替她挡住了莱恩那一记暗挑。
柔伊神色平静,没有看向他。
只是把他的这一步,安静地纳入了自己的棋局。
而在高座上——德希纳终于抬起眼。
他的目光先在柔伊身上停了半寸。
那一眼不带情绪,却是极隐秘的肯定:
——她稳住了场面,也稳住了他的制度。
然后,他才看向阿什,比平常多停了一瞬。
没有笑。
没有夸赞。
却第一次透出一种微妙的审视与认可。
德希纳收回目光,落回铁案。
他没有多说任何话。
只是沉默,让整个议廊在等待他的结论。
片刻后,他开口:
“继续。”
两个字落下——
贵族与军务官齐齐低头。
钢冠议廊重新回到那种冰冷而严谨的节奏里,像刚才那场暗流,只是他允许掀起的一瞬风动。
***
夜沉得厉害。
柔伊侧躺着,披肩掀开一角,风从那儿钻进来,带着点凉意——但真正让她睡不着的不是风,是胸口那一寸说不出的紧。
她闭着眼,却完全静不下去。
被子底下的手指轻轻收紧,又松开。
一次、两次……
像是在按着自己心口跳动的节奏。
外头的风又过了一阵,吹得窗缝里的铜灯晃了一下。
柔伊的呼吸就在那一瞬停住,好像有什么从空气里被抽走了。
她睁开眼。
没有马上起身,只是盯着天花板,让黑暗一点点落下来。
她原本以为军律评议那天晚上,他可能会来。
可已经九天了。
那张长榻安安静静,连一点压痕都没有。
没有他的动静,反而更吵了。
她没有看向长榻。
却在视线掠到窗边时停了一下。
窗没扣紧。
正是他离开前调过的那个角度。
风从那里进来。
带着冷,也带着……一丝空落。
柔伊抬手揉了揉眉心,慢慢坐起来。
她拉起披肩,动作干脆,却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烦躁。
灯早就熄了,她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。
她轻轻下床,赤脚踩在地毯上。
原本只是想顺手把窗推上——可手伸到一半,她停住了。
然后,她慢慢放下手。
窗保持着半开的样子。
风继续吹着。
她披上薄裘,没多想,就迈步走出寝殿。
看起来像是出去散散心,可她自己也知道,更像是想离开那张空了九天的长榻。
走廊很静。
柔伊走得不快,却一步一步往雪羽阁内院靠近。
直到停下时,她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哪——
埃利奥特的房门前。
她垂下眼,不知是苦笑还是轻叹。
袖中的手指轻轻收住。
她不是特意来找他。
她只是……睡不着。
柔伊沉默了一瞬,才抬手敲了两下门。
声音不重,却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屋里传来一点轻响。
不久,门栓被小心地拨开一条缝。
是埃利奥特。
他显然没睡,外袍披在肩上,发尾有些乱,像刚从床边坐起来。
看见门外的人,他整个人像被轻轻点住,呼吸一滞,眼神从惊讶慢慢收成温软的不安。
“柔伊……?”
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打扰谁。
柔伊看着他,手指在披肩边缘捏了捏,语气平静,却压不住那一点疲惫:
“我睡不着……想找点事做。你方便吗?”
埃利奥特立刻侧身让开:“……当然。请进。”
屋里很安静。
桌上摊着一本翻到一半的草药笔记,旁边整整齐齐放着干花和金线。
铜灯火光稳稳的,把小小的房间照得暖暖的。
柔伊走进去,目光扫过那些东西,唇角轻轻动了动:
“你还没睡?”
埃利奥特扣上门,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:“正准备睡。”
顿了顿,他又补了一句很诚实的:“睡不太着。”
他没问她为什么睡不着。
只是自然地走到桌边,把草药笔记合上,又随手把一旁的薄毯整理好,像是在给她腾位置。
柔伊在桌边坐下,披肩落在一侧,姿态松,却不失分寸。
她看着那堆干花:“这些是今天新到的?”
埃利奥特点头:“嗯。还剩几种没挑完。”
柔伊“嗯”了一声,顺着道:“那就继续挑吧。”
她伸手,把那堆干花推近自己:“今天轮到我帮你。”
埃利奥特愣了一下,眼里一下亮了,像被什么轻轻碰到。
他轻轻“好”了一声,压得很低,在夜里听起来格外软。
两人便一起坐在小桌旁,桌子不大,两个人靠得自然地近,袖口偶尔会轻轻碰到。
柔伊拿起一枝干花,熟练地去掉多余的刺和枝叶;埃利奥特在旁整理线和纸包,偶尔抬眼看她一眼,又赶紧收回去,像怕被她注意到。
这一刻的安静,与寝殿里那张空了九天的长榻完全不同。
这里有灯光、有草叶的味道、有另一个人稳定温柔的呼吸。
柔伊胸口那一点轻紧,也悄悄松开了一些。
她刚要开口,准备随便说点什么,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动静。
不是敲门。
是门栓,从外面,被人试探地推了一下。
两人动作同时停住。
柔伊指尖一顿,下意识往前一点,轻轻地挡在埃利奥特前面,目光迅速扫向门口。
她的第一反应冷静又锋利——
这个时间,不会有人来。
不是侍从。
不是内侍。
也不是那个连敲门都懒得敲的人。
埃利奥特背脊一下绷住,轻轻碰到身后的墙。
他放在桌边的手缩了一下,捏紧了衣角。
眼神本能地往地上一躲,又迅速抬起,死死盯着那扇门。
下一刻,房门从外头被人推开了一条缝,随即整个门被推了进去。
门口站着两个人,一身深色的宫廷护卫甲,胸前绣着北炎戎纹,刀鞘擦得亮得过分,脸半藏在廊灯投下的阴影里。
空气立刻绷紧。
两名“护卫”止在门槛处,只微微压低下巴,既不行礼,也不退。
柔伊慢慢起身。
动作不快,却让这间本来不大的屋子像瞬间被她撑住了气场。
她站在桌案与埃利奥特之间,一点空隙都不留。
夜风从门口灌进来,把桌上的纸张吹得轻轻动了动。
柔伊抬起眼。
那一眼的冷意直直压下,让空气都停了半秒。
“这里是王妃的殿。”
声音不高,却稳得像压住整座雪羽阁的秤砣。
“谁准你们擅闯?”
两名护卫明显愣了一下,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拆穿。
他们对视了一眼,其中一个往前半步,硬撑着“巡逻”的借口:
“启禀王妃殿下,属下接到命令——需传唤香侍——”
柔伊直接打断。语气不重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:
“雪羽阁内院,护卫不得擅入——规矩,你们不懂?”
空气一下冷下来。
她上前一步,几乎与他们面对面,声音沉稳得让人发冷:
“若真有命令——你们凭什么越过雪羽阁侍卫,直接闯我的殿?”
“属……属下——”
其中一人的喉结滚了一下。
柔伊的视线从他胸口的纹线扫过,像随意,却精准得叫人心底发凉:
“章纹缝得不对。肩甲是旧制。佩刀不是宫里的制式。”
埃利奥特听到这里,手指下意识收紧,呼吸停住。
他站在她背后,整个人像被她的气场压得不敢动。
而柔伊稳稳挡在他前面,肩线微沉,把他护得严严实实。
她语气冰冷:“你们是谁派来的?”
话音落下,那两名“护卫”交换了一个眼神——
伪装彻底崩了。
左边那人突然伸手,直接扣向埃利奥特的肩颈。
柔伊动了。
动作轻,却快得像一抹影。
她横身挡在两人之间,指尖一扣,从桌上掠起修枝的小刀。
右侧刺客抬腕,一剑直压下来。
柔伊没硬挡,她身形一折,裙摆如水贴着地面滑过去,刀锋擦着她的发丝划下,留下一声冷风。
与此同时,她的小刀顺势抬起,直刺向对方手腕内侧。
刺客被逼得后撤半步,脚下一个踉跄。
第二名刺客看准空隙,从侧面直冲埃利奥特,速度又狠又准。
埃利奥特眼前一黑,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。
柔伊像被线拉住一样猛地回身,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往后拽,自己同时前倾,整个人用最小的幅度做了一个极快的旋身——
小刀从她掌心一滑,刃锋贴着刺客的手背划过去,割开一道细长的血口。
刺客吃痛,动作被迫停了一瞬。
就在那一瞬,桌边的小瓷瓶被震得轻轻滚动,沿着桌面一路往下滑。
埃利奥特下意识伸手,在它掉落地面前一刻接住了。
指尖微微颤,却稳稳捏住瓶身。
柔伊回身的余光撞上这一幕,眼中闪过一瞬锐光。
下一息,她已经贴近他耳旁,低声而冷静地说:
“——闭眼。”
她的手伸向他,他立刻把那只瓷瓶递到她掌心。
指尖碰到的那一下,像在乱局中接住了一线默契。
下一秒,她举起瓷瓶猛地往地上一砸。
辛烈香气瞬间冲起,刺得两名刺客眼眶发红、步伐乱了半拍。
柔伊扣住埃利奥特的手腕,声音冷得稳:
“走!”
两人同时冲向侧窗。
短剑刺客再次扑上来,柔伊回身挡在最前,小刀横着架住对方的短剑。刀锋错在一起,小刀发颤,她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,却硬是撑住了。
刺客没给她任何缓冲,手腕一翻,第二击又压下来。
柔伊眼里冷光一闪,忽然松开了那把小刀。
小刀被震飞的同时,她右腿已经上扬——
“嘭”!
正踢在刺客下巴。
力气不大,但角度狠得要命。
刺客被迫仰头,短剑偏了半寸,贴着她肩侧划过,带起一阵冷风,擦得她耳尖发麻。
“现在!”
柔伊猛地推着埃利奥特往前冲,用肩膀撞开窗框,两人翻滚着跌进外廊铺着雪的地面。
她立刻撑起身,手还牢牢扣着他。
呼吸快,却完全不乱。
柔伊抬头,眼神冷得像夜里刚出鞘的刀:
“跑。”
他们刚迈出几步,三名同样穿着护卫服的刺客,从前方和左右两侧走出阴影。
步伐稳、呼吸轻,显然是正牌训练过的杀手。
前方封死。
两侧封死。
柔伊的脚步猛地停下,拉着埃利奥特想往后退。
然而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先前那两个刺客已经追出来了。
他们被彻底包围。
柔伊忽然明白过来。
他们不是来杀她的。
是来拿走她身后这个人的。